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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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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位于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来到北白川别当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灿然生辉,才总算想起自己是出来采买食物的。因为发烧,感觉就像喝醉酒一样,四周的景色轮廓不时颤抖晃动。我在便利商店的购物篮里放了优格、饮料等,到柜台结帐时,宣传圣诞蛋糕预约活动的海报映入眼帘。然而这时的我,已经连焦躁、回避、为空虚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求摄取能够维持生命的营养,躺在万年铺盖里。甚至连反省自己没志气的余力都没有。

我离开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汤,便钻进被窝里,朝着被窝中的黑暗咳嗽,低声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体虚弱时思考,想的没有半件好事。

入学以来只降不升、今后也没有进步指望的学业成绩。高喊着考研究所这个逃避的藉口,将就职活动往后延(注:日本大学生预计大学毕业后便投入职场者,通常从大三便开始参加就职活动,大四便获得企业、公司的录取。)。没有灵巧的心思,没有卓越的才能、没有存款、没有力气、没有毅力、没有领导能力、也不是那种小猪仔般可爱得令人想用脸颊磨赠的男子。“什么都没有”到了这个地步,是无法在社会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万年铺盖,啪啪啪地以手心到处拍打四叠半大的房间,看看会不会从哪里滚出一些宝贵的才能来。这时候,我蓦地想起一年级时,我相信“深藏不露”这句话,好像曾经把“才能扑满”藏到壁橱里。

“不是有那个吗!喔喔,对嘛!”我高兴起来。

谁知一打开壁橱,里面竟长满了巨大的菇。我讶异地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手推开那些光滑的菇。从壁橱深处取出的“才能扑满”发出金光,仿佛在预告我的未来。我把扑满倒过来,发狂似地猛敲,结果敲出了一张纸,上头写着:“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扑倒在万年铺盖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精神抖擞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睁开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风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须到学生合作社去买回家的车票。我一骨禄起床,跳了一会儿诡辩舞来为自己打气。

把衣物丢进洗衣机之后,我打开电视,滋滋有声地煎着荷包蛋。这期间京都电视台的新闻始终在谈感冒。感冒之神将我的亲朋好友一一击倒后并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试刀般转而攻击街上的人们。新闻节目纷纷紧急制作了预防感冒的单元。

我看见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厅里贴了“小心感冒”的海报。听说住在一楼的房东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静悄悄的,就连平常热闹到深夜的麻将声,这几天也完全未有听闻。此外,今晚社团本来要办尾牙,但绝大多数的社员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电话通知“尾牙中止”。据说这样的情况前所未闻。病倒的人太多,我无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遗憾。

我吃过早餐,增强了免疫力之后,准备出门。衣服已经洗好了,我就在阳台上晾起来。一阵温温的、忽强忽弱的风吹来,但似乎不会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开关准备出门时,刚好看到倒在房间一角的绯鲤布偶。那是秋天学园祭时,我以自己都钦佩的完美射击技巧赢得的精品。

“对了,拿这个送给东堂先生当探病的礼物吧!”

我想到这个主意,觉得兴奋极了。

虽然峨眉书房的老板说过“不必去探望”这种冷漠的话,他仍仔细告诉我东堂锦鲤中心的地点,所以我今天的计划就此底定。再怎么说,东堂先生都是养育锦鲤的人,看到这么大的鲤鱼,一定会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于是我拿出一块大包袱巾包起绯鲤,抬头挺胸地出门去了。

回想起上大学以来的岁月,难道不是对所有的一切思虑重重,想方设法于拖延早该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虚度了吗?即使是在她这座城塞的护城河打转,徒然让自己愈来愈疲惫的此际,状况也毫无改变。因为我内心多数的声音总会召开会议,阻止一切决定性的行动。

我从万年铺盖上站起来,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会议室。我一上台,提议“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会场立刻便化为激动的坩埚。

“坚决反对随波逐流!”

“你这懦夫,根本就只是想排遣你的孤独。咬牙忍住!”

“你只是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想藉她来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确认她的心意,尽可能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迂回试探!”

“和女生交往这种纤细奥妙的事,你做得来吗?好玩吗?”

“你根本满脑子猥亵的想法,只想趁机摸她胸部几把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予以反驳。“我是满脑子猥亵的想法没错,但应该不止这样!应该有更多别的才对!更多更美丽的事物!”

“那我问你,假设你和她的第一次约会成真了。万一你成功地过了快乐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怀送抱,你要如何应对?”

“她不是那种像泡面一样速食的女生。”

“这纯粹是假设,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对你说:来,摸我的胸部。你拒绝得了吗?”

我痛苦不堪地扭动身子。

“我不会拒绝、我不会拒绝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换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着向她道歉!然后去摸掉在路边的橡皮球泄欲吧!”

我满腔愤怒却无法反驳,叫道:“诡辩!诡辩!”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吧!你是怎么爱上她的,你为何选择了她。既然你主张应该在此时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逻辑思考的理由,让千万人信服。”

顿时骂声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骂,连气都喘不过来。

“但是,诸君!”

我举起双手,以沙哑的声音向满场的辩论对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彻底地思考,那么,请告诉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开交往?要符合诸君所求,纯洁地展开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吗?愈是检讨所有的可能原因,彻底分析自己的意志,我们便会如同在虚空中静止的箭一般,根本连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吗?性欲也好、虚荣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么说我都接受,都是对的。但是,难道不应该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来等待着我们的是失恋这个地狱,也有那么一瞬是应该向暗云纵身一跳的,不是吗?此时此刻不跳,千秋万世,就只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断打转而已,不是吗?诸君,这是你们真正的愿望吗?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单死去也无悔,有人敢这样说吗?敢的人上前一步!”

会场鸦雀无声。

我筋疲力尽,下了台,又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回去,在万年铺盖上醒来。我仿佛真的朝天花板吼过一回,喉咙发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热泪。一点都不像刚睡过一觉。

“反正,现在这副德性……也无计可施……”

我喃喃说着起床,边喘边爬过榻榻米,打开电视,闷闷地看着电视,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满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我在出町柳车站转乘京阪电车,与包在包袱巾里的绯鲤一同摇晃前进。在中书岛车站转乘宇治线,到六地藏车站有三站。从六地藏车站前,带着大大的包袱往伏见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区。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东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东堂锦鲤中心是个放眼望去净是宽广蓄水池、有无数的鲤鱼飞跃,像龙宫城一样的地方。如此豪华绚烂的机构我应该不会错过才对,真是奇怪。我把地图横着看、倒着看,在冷清的街上来来回回好几遭。终于,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挂着小小的东堂锦鲤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经过了好几次。事后我问东堂先生,原来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后方。

民宅旁有个小工厂般的地方,放着很多水槽、水管之类的东西。机械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名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边巡视,我对他说:“不好意思打扰您。”男子回答我:“哪里哪里。”

“想请教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东堂先生?”

“社长吗?社长在办公室二楼躺着……”

“我听说东堂先生感冒了,来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生气地说:“真是够了!”然后朝着我,礼貌地行了一体。

“小姐特地来探病,真是不好意思。这边请、这边请。”

办公室里有个大大的铸铁暖炉,摆在上面的铁茶壶静静地冒出蒸气。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炉取暖,不久穿着棉袄的东堂先生便下楼来了。他令人怀念的小黄瓜脸显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发烧而充水,半张脸满是胡子。不过东堂先生一看到我,便开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还特地跑到这里来。”

“是峨眉书房的老板告诉我的。”

“峨眉书房的老板?他很生气吧?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他。”

“是有点生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说“社长,葛根汤”,将药递过来,东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后,他哀叹说:“我女儿也来探病,我连她也传染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啊,真的。后来就没有任何人来探病了。你竟然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

“因为东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门子的恩人啊!”

我喝着茶,说起多亏在先斗町遇见东堂先生,后来才能得到种种宝贵的经验。东堂先生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听着。我送上探病的礼物绯鲤布偶,东堂先生抱住大绯鲤直掉眼泪。“真教人怀念。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来不曾度过那么欢乐的夜晚啊!”说着,聊起那一夜的回忆。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汤还有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发烧不退,又咳得厉害……一直做些怪梦,睡觉也不觉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么样的梦?”

“很悲惨的梦。我跟你说过今年春天遭到龙卷风袭击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个梦。夕阳西下,我抬头看天空,呼唤每一只鲤鱼的名字。可是,鲤鱼却一只只被龙卷风吸上去……一直重复做这个梦,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这样也就算了,我还把感冒传染给大家,又给人添了麻烦……”

东堂先生落寞地低声这么说,手伸向暖炉取暖。我在一旁看着他那悲伤的模样,脑海里鲜明地浮现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从东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绪子小姐夫妻,从他们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长,再从赤川社长到内田医生和羽贯小姐——。而同时,它又藉由东堂先生找到闺房调查团的团员,找到峨眉书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找到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众人,然后找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学园祭事务局长把感冒传给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传给来探病的京福电铁研究会、电影社“御衣木”、诡辩社等众多相关人士。这多达数十人的相关人士,再将感冒各自传给他们的亲友,片刻间便蔓延到整所大学。几千名学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们出入的打工之处、玩乐场所散播开来,然后传遍整个京都——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东堂先生为什么会感冒呢?”

东堂先生苦笑。

“其实啊,我那个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说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个……春宫画,我就去找他借看。当时,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时候被传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们之间牵起了缘分的线,感冒之神在线上纵横来去。而在这不可思议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着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这神圣的想法感动,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是,大家如此友爱地一同感冒,为何唯有我落单?那种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没事吧?”

东堂先生担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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