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后，朱悬要离开了，身为燕王臣下，在京师长久的停留，太引人瞩目，惹人遐思了。

他归期将近，我如约去送他。

当我披着斗篷，踏着夜色出宫的时候，并未发现长廊尽头站着一则悄无声息的影子。

那是墉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无论昼夜，门不停宾，座无空席。我在宾客中来回穿梭，耳畔丝竹管弦声奏起，是三两至交，三两好酒，推杯换盏，通宵达旦。

这一幕，是似曾相识啊。我垂了垂眼，抑下翻涌不平的心绪，继续往前走。

终于寻到朱悬的身影，见他一副要买醉到天明的样子，我直接夺走他的酒杯，砰地一声砸在桌上。明日天一放亮，他就要启程了，今夜不好好休整，还在这里饮酒作乐，实在是荒唐。

我问：“朱悬，你怎么回事？”

他的身前身后围了一众的纨绔，见我架势不小，先是被唬了一跳，又勾肩搭背，挤眉弄眼的问，“这谁啊？”

“自成，这你屋里人？”

朱悬兀自看着我，微不可察的一笑，似有几分苦涩，几分惆怅：“我就知道，你总会来的。”

我挨着他坐下，将桌上的酒壶推的远远地，劝说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清醒一点，不要误事。”

身旁一众纨绔纷纷竖耳，听见这话，有人嗤笑，“瞧这女子厉害的，男人喝点小酒怎么了，你管得着吗？”

“来，满上满上，咱接着乐呵。”

他格开那人的敬酒，陪笑着摇了摇头：“不喝了。”

那纨绔起劲了，横眉竖眼的问：“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兄弟几个专门为你饯别，他们之前可都给你敬了酒的，你也赏光，怎么，就我这杯你不喝？你看不起小爷，专门落我面子是不是？”

身边的人立刻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我坐在旁边简直忍的要吐血，要不是顾忌着这些家伙在京师都有点身份，真想上去锤爆他们的头。

朱悬也只好说：“那这杯我干了，最后一杯了，再来，我也喝不下去了。”

他们立刻叫好，“对对，就是这样嘛，小爷也不诓人，说话算话，说是最后一杯就是最后一杯。”

在起哄声中，朱悬笑着摇了摇头，对我露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我盯着他薄醉的神态，心中知道他的酒量，是绝对不能再喝了，便接过他手中的杯盏，抢言与同桌几人道谢：“人之将去，再三挽留不住，总是遗憾的。今夜，多谢几位公子设酒送行了，相交一场，如此情分，实在不容相拒，可是启程前夕，醉酒误事，这最后一杯，便由我代他喝了吧。”

有个纨绔立刻开口，“这怎么能行……”身边有个眼尖的人，似乎觉出我们有些旧情分，见状拐了他一肘子，他这才收声。

我又转头，与朱悬敬送：“朱公子，我不胜酒力，便与这位朋友共此一盏，祝你此去千里，求仁得仁，求己得己，祝你平生顺遂，洁身自好，珍摄万千，祝你，勿为天寒所苦，勿为风露所欺，勿为故事所叹。”

言至于此，我将酒饮尽。又坐在原地望着空空的杯底默了片刻，我就想啊，不知是心口的惆怅，还是喉中的辛辣，这后劲儿可真厉害啊，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消散的干干净净呢？

我悄悄叹了一声，起身告辞，称：“小人还有事在身，恕我先走一步了，诸位还请尽兴。”

朱悬抓住了我的手，恳切道，“你放心，我不会贪杯，不会徘徊，不会迷惘，不会优柔寡断，不会随波逐浪，同流合污。你说的话，每一句我都会记得。”他顿了顿，又几乎低声下气的说，“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如果，我们的缘分终结于此，在走之前……你能为我跳一支舞吗？”

我望入他的眼睛，沉吟道：“你想看，我当然不会拒绝。我本来也答应过你的，那个承诺，也有些年月了，今日便履行了吧。”

和他一样，我也从来都不是个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之人，不必多费口舌，多做耽搁，我立刻解开斗篷暂放在椅背上，转身便往高台上走去。

此时台上并无出演，堂中宾客也觉乏味，忽然见有人登台献艺，都露出期期然的神色来。

见我立定，有人大喊一声：“奏乐！”

朱悬挥开琴师，席地坐下：“我来！”

最后，再跳一支吧，跳一支满怀赤忱，奏一曲世事如流，回顾曾经，告别曾经吧。他手指下，散音沉静，泛音缥缈，勾如清泉溅玉，按如人心之绪，琴色咽咽，松沉旷远，余韵悠长，我跟随旋律起舞，亦或是弦声逐舞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