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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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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氏如天狗般呵呵大笑,将我带出酒吧。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那栋“下鸭幽水庄”委实古色古香,倾倒的屋顶上设置的冷气室外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突出窗户的晾衣竹竿上挂着衣物,如旗帜般飘扬,一排排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嚏作响。要是相扑力士来突击,整栋公寓大概会应声而倒。

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但忽然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黄昏。飒飒强风吹袭之下,西边紧临的纠之森传来令人发毛的沙沙声。那阵风似乎是从幽黯的森林深处吹出来的。

上二楼时,强风吹得幽水庄地震般摇晃,我和羽贯小姐不由得牵起手来。走过昏暗而积满灰尘的走廊,来到位在最深处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满了废弃物,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脏死了!”羽贯小姐推开废弃物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着棉被,扁着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面向天花板喃喃说完之后,他又懊恼地叫道:“竟然然会感冒!”

我将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用流理台上的电磁炉做蛋蜜酒。羽贯小姐在他额头上贴退烧用的冶敷片,一边说:“原来樋口也会感冒嘛!”为先前的事还以颜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递给他。

“像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因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凉蛋蜜酒说。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处,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击我,以致目的没有达成便铩羽而归。这可不是一般感冒。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传染给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里呢?”

“纠之森深处,感冒病毒不断大量地从那里窜出来。”

“这么说,不断根是不行的。”羽贯小姐说。

“问题是,没有药对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谁送得到?”

于是,我取出峨眉书房的男孩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脸上骤然生辉,接过药瓶,透着电灯灯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几声。然后感叹道:“啊啊!”

“这正是空前绝后的灵药‘润肺露’!我热切盼望得到的极品,与超高性能的龟子鬃刷并称双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这种药,才得以从西班牙流感中幸存。……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旧书店的男孩给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拿免洗筷伸进瓶子,卷动一下,又把盖子盖紧还给我。只见他舔着润肺露,一脸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这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此时,巨大野兽般的黑色强风撞上幽水庄,玻璃窗发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响。我们不由得缩起身子。

羽贯小姐站起来拉开窗帘,失声惊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之后,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从御荫通那里缓缓向贺茂川方向移动。那大柱轮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叶、传单、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传来东西破碎的巨大声响。

“那不就是龙卷风吗?”

羽贯小姐喃喃地说:“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是赚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里面充满了病菌,看来已经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盘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断衍生出手下,在城里散播李白感冒。而试图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击倒。再这样袖手旁观,京都会因感冒而毁灭。你把这润肺露送去给李白翁吧。”

我握紧润肺露站起来。

“遵命。”

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对抗,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只见在风中拍打的布帘旁,贴了一张写着“今日柚汤”的告示。澡堂里人影全无。大大的浴槽里,圆圆的柚子包在网袋中载浮载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笼罩的大浴槽里,身体暖洋洋的。然后,我将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于我身上的任务,朝着天花板低声喊道:“我来了!”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因为担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以防万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带去。蜂蜜生姜汤、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好的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润肺露,我用布包起来绑在腰上。当时的我,可说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在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天空乌云低垂,阴暗有如台风天,温温的风不时吹来。御荫通似乎刚遭龙卷风袭击,满地垃圾和脚踏车残骸,凌乱不堪。

我站在御荫通上的下鸭神社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那条空荡荡的参道。这应该称之为“魔风”吗?阴森的风从昏暗的深处吹来,刮起沙尘刺痛我的脸。苍郁的古木摇得厉害,森林里响起骇人的风声。我就像接受风之邀请,踏上空无一人的漫长参道,向北而行。

走在长长的参道上,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识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个两人快乐地喝着伪电气白兰的夜晚,想起当时打从肚子里感觉到的幸福。人家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贷者,但对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样慈祥。

参道左手边,南北向的马场曾经在夏天举办过旧书市集。

那边有某种巨大的物体发出可怕的声响正在移动。我逃往参道右侧,紧紧抓住身旁的树。沙尘与落叶齐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抓住的大树在暴风中剧烈摇晃。龙卷风在树林的那一边将马场的泥沙往树梢吸,不断朝南方前进。风声中频频传来树干断裂的声响,简直像纠之森在哀嚎。

我紧紧抓住树干,等龙卷风过去之后,擦擦沾满泥沙的脸,眯着眼,定睛往参道深处看。风再度轰轰吹起,碎成片片的万国旗、七彩彩带等从我身旁飞过。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的装饰品。等我注意到这一点,才发现四周参道上、树木的枝橙上,处处挂着这些饰品。

我继续前进,在马场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灯光一明一灭。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来,然后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树林之后的三层电车了。即使从远处看,也很清楚原本热闹缤纷的装饰物已被撕成千万碎片吹走,连影子都不留。车顶上的竹林也荒废了,没有一片车窗是完好的。

废墟般的电车仿佛在呼吸,灯光明暗交替,正觉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时,猛烈的暴风从车里激射而出,随后电车又像气力尽失般暗了下来,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现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面而来的风前进。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天狗樋口氏的传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进了经营旧书店的朋友家,擅自来到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

“只要活得脚不踏实地,就能飞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面在心里描绘起“有一天在老家后山挖出石油,发大财变成亿万富翁,大学也不必念了,从此享乐一辈子”这等脚不踏实地的将来,没想到身体转眼变轻,从晾衣台上飘了起来。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挥了一阵子的手,然后就不见了。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盖得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跳来跳去,只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户户上密如渔网的电线,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往鹤立鸡群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一踢,身体高高弹起,我缓缓扭动身躯,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灯光闪烁,有如宝石;四条乌丸的商业区灯光、远远地像支蜡烛般发光的京都塔、衹园的红光,以及三条木屋町以南那片闹区密如网眼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降落,坐在屋缘晃动双脚。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眼底南北狭长的先斗町发着光。

我就这么发着呆,想着“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接着便看到一辆不可思议的车子灿然发光,静静地在眼底的先斗町前进。那辆车长得就像电车,车顶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层电车。

我想起那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虚的夜游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旁倾听她与东堂交谈。东堂大吹法螺,说鲤鱼被龙卷风吹走,试图笼络她。我为了将纯真的她从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来,从草丛中站起,没想到却被天上飞来的东西直击脑门,就此倒地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惭愧。

接着我想到:“只要在车顶上等,不久她就会为了与李白先生拚酒而现身才对。”

我从屋顶上翩然投身夜空,飞往三层电车的车顶。

凌空时,蓦地在我心中来去的,是“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的念头。我上次那番演说已让脑里的中央议会闭嘴。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往光荣的未来纵身一跃。三层电车接近眼底,看得见满室明亮的车厢内部。灿然生辉的水晶灯随着车厢的前进晃动。我看到李白氏舒适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边寻找降落点边寻思。万一她皱起可爱的脸蛋,露出“呜哇!这下三滥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该怎么办?我的自尊能够承受这屈辱吗?届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一无所有。

现实的烦恼转眼一涌而上,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承受不了现实的沉重,我坠落在车顶的古池里。幽幽古池塘,老子跃入水中央,噗通一声响。溺水的我视线一隅,瞥见鲜红艳白的锦鲤翻腾飞跃。

暴风洗劫过后的一楼书房乱七八糟,一扫原本豪华绚烂的气氛。书架和倾倒的书桌之间散落着破损的浮世绘和书籍,从螺旋阶梯吹下来的狂风,蹂躏着这一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螺旋阶梯,朝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李白先生铺了棉被睡在宴会厅深处,身边摆着以绳索串起的马口铁方形提灯,好像要把铺盖包围起来。李白先生缩着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灯便大放光明。这就是我看到明灭灯光的源头。

由提灯照亮的宴会厅乱到极点。老爷钟倒下,把垫底的留声机压扁;青瓷壶和狸猫摆饰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见了,原本挂在木板墙上装饰的各式面具与织锦画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烂烂的油画卡在螺旋阶梯口。李白先生独自躺在这堆残骸中央。我因为太难过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忙奔到铺盖旁,隔着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李白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无力颤抖,眼发异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声。“我要死了。”

“不会的,请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杂乱的白发,伸手按住他热得发烫的额头。

此时,提灯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体,大咳了一声。一手按在他额头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风弹开,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阶梯处。暴风平息后,提灯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来。我抓着螺旋阶梯的扶手喘着气,不久提灯再度亮起来。

“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我说。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恸的声音说:“不然连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不会感冒的。”

虽然几度被吹走,我仍来回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看护李白先生。我举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润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怀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灯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药液。“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高兴地如此低语。我从背包里拿出冷敷用的贴布,贴在李白先生火烫的额头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苹果泥,喂他吃下。

一时间耳里只听得到纠之森的骚动与李白先生的喘息声,不过没多久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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