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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水边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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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三个年头悄无声息地滑过。

龙神之子洮奉为角奎河唤来雨露,驱走流砂。

土黄色的荒漠被绿色蚕食,只余风沙峡一线还死守阵地。

三年来,洮箐只远远见过神出鬼没的父亲洮奉几次,从未能靠近。

在这个幻境中,他的面目是如此模糊,模糊到洮箐时常忘记了他的存在。

而她与慈绯相处的一切是如此清晰,上千个日夜的点点滴滴,全然烙印在心。

“绯绯,吃饭了。”

洮箐拎着食盒,顶着烈日走了一路。

她走进望不到边际的棘棘树林四处搜寻,终于在某棵长势不太良好的树苗下发现了慈绯的踪迹。

慈绯专注到对她的到来恍然不觉,直到她的催促带上威胁:“再不吃饭,我就让小姨过来盯着你。”

现在,洮箐对慈绯的脾性已经了如指掌。

她的母亲专心起来就从来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头扎进树林便饥饱不知。

只有慈锦安的眼泪能让慈绯畏惧三分。

“来了,来了。”

如今已身怀六甲的慈绯擦了擦鼻尖的汗珠,语气嗔怪:“告状精,下次不理你了。”

“那我就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诉小姨。”洮箐叉腰,佯装生气。

“好好好,我错了。”

被洮箐捏住把柄的慈绯只能告饶:“我一定好好吃饭。”

“吃饭”两个字好像稀松平常,可对洮箐来说,却慢慢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她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地和人族在一起生活过。

不懂一饭一食是藏在日常烟火中,最绵长而隽永的情感。

我挂念你,于是便盼望你的一饮一啄都食之有味,暖衣饱食,没有忧虑。

“阿兰姐,你说,我的孩儿叫什么名字好呢?”

晚饭后,两人坐在棘棘树林繁茂的山丘上。

洮箐的手被慈绯将放到隆起的肚皮上,分享她即将初为人母的喜悦。

比起曾经稚嫩的面容,此刻的慈绯更接近最初幻境中那个苍白而孱弱的女人。

洮箐手指微颤,感受着慈绯肚子传来的温热。

故事的结局正一步步朝她走来,或许不日就是终章。

不论她愿不愿意。

寿命,力量,地位……

她的父母身份天差地别,绝不可能得到世俗的祝福。

妖族强大,人族弱小。

龙族却从不偏私,一力敦促万年来人与妖的和平共处。

可龙族力量衰败,潮海水系日渐坍缩,像芜村这样难以维生的恶劣之地越来越多。

世人对只有一半龙族血脉的孩子从不慈悲。

他们将龙族衰败的原因都怪罪到这些孩子头上,恨不得将其赶尽杀绝。

“叫‘箐’怎么样?”

“洮之一姓,本就是奔涌的江河湖海。”

“而箐之一字,是树木丛生的山谷。”

“希望我和阿奉的孩儿,能得见日月山川,踏浪奔云。”

满心欢喜的慈绯却好似没有感觉到洮箐的五味杂陈,笑得弯起眼角眉梢,语气满是希冀。

“或许她不愿意呢?”洮箐却语气生硬地问道。

注定悲哀的结局,让她无心掩饰自己的情绪。

“什么?”慈绯侧目。

“或许你的孩子,她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她将龙族最纯粹的血脉玷污得一干二净,一生都要承受世人的唾骂和厌弃,永远得不到安宁。”

洮箐艰难地说道,她的喉咙里像是燃起一把火,烧得她寸寸溃散,每个字句都吐露得分外艰难。

“世人皆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可她还懵懂之时你便长眠地底,一株无依无靠的幼苗,又怎么能长成树木丛生的山谷?”

也许是她的话语太过尖锐,慈绯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隐藏在欢欣雀跃背后的不安。

这个被忧愁裹挟的母亲抬头注视着天边渐远的晚霞,眼神分外落寞。

“真美啊……”

长久的沉默过后,慈绯喃喃地说道。

洮箐抬头,望向她远眺的方向。

于幽微处,

金芒乍现。

天边的深红和浅紫纠缠在一起,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

落到沙山旁的残阳迸射出最耀目的光芒,将广袤天地间的万物,都勾勒出绚烂的形状。

“我知道的,我的孩儿未必想要我这样的母亲,未必想要这样的人生。”

“可我想……让她也看看这样的夕阳。”

慈绯笑笑,轻抚肚皮。

她像是想要说服自己,又像是想要说服肚子里的孩子,低声重复着:“这么美的景色,值得看看的。”

有些无措的慈绯明明眼神中写满了哀愁。

可当夕阳的余晖全部沉入沙山后,她再抬起头,目光中的恐惧和忧虑却渐渐淡去。

“阿兰姐,万物皆有自己的使命。”

“我要做万丈黄沙的送葬人,而阿奉是天下人的守护者。”

“我们的孩子出生于这艰苦困顿的角奎河,就注定做不了水边易碎的鸢尾花。”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孩儿能做一株棘棘树。”

一株……棘棘树吗?

沙山上明明没有风,但一股萧瑟的凉意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让洮箐的胸膛传来针刺般的麻痹感。

龙山上的窃窃私语终日萦绕在她的耳边。

高大恢宏的宫殿对幼童来说只是冰冷的泥沼,满心所求,不过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可棘棘树布满芒刺,尖利得只剩孤独。

*

翌日,洮箐在家中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慈志怀。

男人在窗边负手而立,一半面孔被斜射进屋内的光线照亮,另一半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

即使明知慈志怀不会伤害阿兰,洮箐的戒备心也依旧强烈。

这个被龙神信仰吞噬的男人,已经没有了慈悲心肠。

他,对慈绯和她腹中的孩子绝无好意。

“《潮海志》果然神异,救万民于水火。”

慈志怀身体转动间,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微动,露出破旧的羊皮书卷。

洮箐瞳孔猛地一缩。

那本无字天书差点害得蒋泽昀被风沙峡吞噬,慈绯亦言之凿凿,说观之有害。

她便将这水火不侵的卷轴埋在了小院的墙脚,足足两人高的深坑。

天长日久,都快忘了这本书的存在。

没想到,它竟然被慈志怀挖了去!

“这书不会告诉你真正的答案,不要相!……”

洮箐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身体一麻,再也无法动弹。

“阿兰,父女一场,终究是我亏欠你太多。”

“好好活着。”

慈志怀划破指尖,将湿润的血液涂抹在洮箐的额头上。

他似乎在用血液画什么复杂冗长的咒语,一笔一划间,他的面容便快速衰老下去。

洮箐望着他腐朽下去的皮肉,眼眶泛起缕缕热气。

那是阿兰心中爱恨掺杂的不舍。

慈志怀那双似有绿色闪过的眼眸,眸光里好像也盛着愧疚和难舍,可更多的……

却是决然。

“龙神血脉,绝不容被玷污。”

房门“砰”地应声大开。

狂风涌入室内,慈志怀衣袍翻飞,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洮箐看着屋外天边飘来巨大的黑云,绿丝在流云中乱窜,发出邪异的光。

她心头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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