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这年最炎热的夏天,我和娘从此分隔两地,太阳炙烤着大地热火朝天,蒸腾的暑气承载着一场匆忙的离别。
街道上行人穿梭,惹的车夫低声驱赶。黄包车已经绕过了几条道路,早就不见取酒楼的楼顶。
树荫下,几位老人挥扇闲谈,精神矍铄,我偏头,余光打量着坐在我身边的老伯。
想起这几天里娘的叮嘱,我小声哑着问他怎么称呼。
他向我介绍起自己。老伯姓张,他说自己叫张三,我就喊他张老伯。
张老伯是杨老爷身边的管家,他并没有结婚,只收养了个徒弟留在身边。
关于张老伯自己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他开始絮絮叨叨,说着杨家如何豪阔、如何气派,占地在江城可是排得到前头的广,里面的院落无一不是典雅华丽,就连他自己住的地方都要比寻常人家大得多。
我听得云里雾里。
曾在取酒楼顶时我也远远见过一个不知主人的院落,对比周围的一些楼房那里确实算得上气派,但我并不觉得它比取酒楼好在哪里,无非就是更大了些。
姐儿们闲聊时,也说过被哪个贵人带去租界里的大饭店,那里高楼大厦、厅堂明灯,几乎就不愿回来似的。
如果说哪里能和张老伯口中的院落相比,应该只有像姐儿描述一样的地方。
张老伯口若悬河,我没有打断他,默默听着他又讲到了杨家里住着的人。
于是我知道了杨老爷和他的几个儿女,知道了杨老爷如今做起的生意如何重要,祖上曾经当了多大的官,现在在江城里搭上的大户如何厉害……
我对这些没有丝毫的兴趣,只当他是在胡口炫耀,两手紧紧攥着包袱,脑中忍不住想着娘的身影。
她离了我,一个人在取酒楼里会成什么样子?
能不能把我留给她的钱票藏好、是不是还会被刘管事强行拉去包间里面接待客人、会不会以后吃饭睡觉都只能和孤独为伴……
一想到以后可能都难以见到娘,我感觉心里像被热焰灼烧般的痛苦。
早晨的雾气已经消散,人潮如流水,街道上充满着烟火香气,师傅拉着黄包车一路向前,直到拐进一条宽大的巷子,又走了一段后才停下。
张老伯收拾起身带着我下车,往师傅手里塞去一把钱币。
黄包车师傅收了钱后抬杆驶去,尘土掠起,打上了站在门口的一排护院身上,他们个个神色严峻,像是门神一般伫立在前。
我抬眼,一扇两人高的大门赫然出现,两边灯笼高挂,斗拱中间的一块黑金匾额上清楚写着「昌宏」两个大字,一旁还刻着排稍小的字眼。
这时我才明白,当初在取酒楼上见到过的院落就是杨家大院儿。
这番亲眼所见的确比张老伯在路上讲的还要震撼,光是一个大门就足以见得杨家的气势。
砖瓦搭起的高墙从檐柱延伸向两边,阻拦着里头的翠绿林木和花雕屋脊不被人看去,大院儿门口的楼房和铺子都离这处很远,像是不敢靠近。
我抱着包袱,慢慢跟在张老伯身后,原本以为他会从这扇古朴大门推开进入,但只是绕过了这里,顺着不知米数的红墙一直往边上走去,拐过一角后才在一处侧门停下。
这里比那嵌了牌匾的大门要寒酸上许多,但也是普通人家可望不可及的。
张老伯上前敲了敲门扇,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开门接应,他扭头,朝我勾勾手背走了进去,我路过下槛时险些被绊倒。
走进侧门,我才发现里面的景观和屋舍比我在远处见到的要壮观许多。
举目只见一片葱郁,余光几乎不见墙壁,石雕与奇花异草铺满院落。南边的角落辟了一口望不见头的荷塘,中间一座凉亭水榭。
踏上青石路面,闷热的空气从中穿过都变成了一阵掺着湿润的凉风。
近看乱花青叶,远看玉阶彤庭。
我几乎要被这片锦绣迷得失神,心中升起无措和忐忑。
张老伯领着我往里走,不知道穿过多少曲折才又见一片开阔,游廊从这里开始分成两路,围着空地蔓延至深。
青灰的平砖错落有致,一个穿着华贵的少女正立在空地中央,身着件鹅黄的长衫,复杂的针绣叠满衣带。
她板着张秀气的脸,环抱双臂,一条腿岔开在地面上轻跺,腋下一条花纹丝帕被攥得发皱,见到我后狠狠剜来一眼,带着毫不遮掩的嫌恶。
张老伯走进,弯着腰凑到少女面前低声和她说着什么。
少女把丝帕一甩,发出一声不屑的嗤骂,张老伯讨好似的讪笑两声,回头招手,示意我上前来招呼。
回想在路上时他叮嘱过我的话,心中明了这位看着脾气不大好的少女就是我的二姐——杨义姗。
我垂下头,两只手交叠在身前小心迈步。
连张老伯这样在杨家住了许久的人都能受她的气,更不用提我这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怕是只要一错就能被骂个狗血淋头。
站定到她面前后,我看了一眼张老伯,顺从他的话微微弯腰朝她行礼,小声开口唤人:“二姐。”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