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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烟缠丝绕(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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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天气变脸变得快,早晨还是晴光万里,午后就阴云密布,现在则是被西下的夕阳侵染,留下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轮廓。

在天的那一头,紫红色的天光熏染了光秃秃的秋天,给枯败的树枝和寂静的屋脊镀上一层光圈。淖姬看着这一切,觉得江都的夕阳就像自己的未来一样过程是不可捉摸的,唯一可知的是结局,都满了秋夜冰冷的霜。

淖姬走过镀了金边的桃树枝,当她发梢碰到树梢时,一股难以描述的痛楚向她四肢百骸掠去。她忍下喉咙口的尖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即将四分五裂。

在被押解回江都后她被关押在水牢,长久不见天日的生活让她小腿溃烂,化脓流血。好在江都王刘非不想杀她,没有把老鼠放进水牢,让她捡了一条命。

淖姬看着遥远的天空,眼前忽然浮现出情郎的面孔。那个消失的人在她不算长的生命中扮演了太多太过重要的角色,是朋友、夫子、哥哥,同时还是父亲。

他给淖姬钱、爱,还有足够的宽容,从不对她索取什么,也从来不放弃她。所以在他消失后,淖姬疯狂地寻找他,就像溺水的人寻找陆地那样追寻他的踪迹。

淖姬不喜欢江都王,不喜欢江都王世子,不喜欢赵王,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淖姬。他们其实喜欢淳于婴儿这样的女人。

淳于婴儿一天化三次妆,换三次裙子,一周之内要把梳子刷子篦子全换一遍。她描眉的黛砚、用过的漆奁盒和她拥有过的男人一样多,男人们追着她,就像鸡狗在求食。

他们一面嫌弃着她的放浪,一面爱慕着她的风情,还有她妆容后深埋的故事。她似真似假的嗔怒微笑、撩起来的发丝都带有醴酒般甘甜的气息。如果不是她慢慢老去,而淖姬的姿容越发美丽,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在那个人离开后,淖姬遇到千千万万个男子,但没有一个像他。

淖姬被随从的侍女挟持进宫殿,那里面只有江都王刘非一个人。江都国虽然也是一个富有的诸侯国,修建了壮丽的宫殿,但刘非不是鲁王①,喜爱各地的豪杰胜过喜欢宫室这一类死物,因此内室乍一看颇为萧条。

刘非见淖姬走到他眼前,干脆打开一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箱子。箱内装满珠宝,圆润的珍珠发出白莹莹光彩,和象牙一起填充发簪手镯的空白。黄金则充当步摇和凤钗的主体,各式各样的宝石美玉荡漾着华彩,在黄金簪身后摇晃。

在珠宝箱内,六珈有六颗垂珠,冠冕在两耳旁垂下几十颗美玉,搅在一起叮叮当当发出脆响。刘非将这些全部挥落,珠宝掉地时发出一声极其激烈的震动,随后露出深藏在里面的象服翟衣。

那上面的翟鸟彩羽还十分鲜艳,一看就知道是新做成的。刘非用手衡量着衣服和淖姬腰肢的差距,满意地发现分毫不差。

她先是为淖姬戴上了数以十计的凤钗和步摇冠,接着又为她戴上了手镯和耳环。那对耳环上的红宝石和黄金异常沉重,几乎撕裂了淖姬的耳朵。

手镯像镣铐一样束缚住淖姬的行动,淖姬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随后又强忍住了。因为她发现她一偏头,那些玉搔头、步摇冠就一副要压断她脖颈的样子,她怕死,只好忍住。

接下来刘非又为淖姬穿衣服,淖姬到此时已然不会动了。她的头脑和身体一起变得迟缓,只会僵硬地对刘非微笑。刘非命令她站起来,淖姬却完全无法动弹,她现在就像秦始皇销锋镝铸就的十二座金人,虽然外表光彩照人,但没有行动的自由。

刘非对此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他对淖姬说:“‘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你以后就是江都国的尊贵人了,以后不仅穿的好点,做事说话也要讲究点,不要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了。”

淖姬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诗句的意思,“你刚刚读的书是什么意思?能说给我听吗?”

刘非的脸色却像下了冰雹的天空,霎那间阴沉起来。不过淖姬也不想问他了,这一身披挂比将军的铠甲还重,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空隙。淖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

她站不起来,刘非就扶住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她的眉眼,“你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现在江都国内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你。”

刘非侧头看着淖姬,淖姬的眼睛依旧低垂着,没有和他对视。淖姬有着柳条般纤长匀称的体态和带着些许稚气的容颜,她总是害羞的微笑,偶尔从眼睛中迸发出愤怒的火焰。

淖姬像老人口中那些忧郁的美人,泪染湘妃竹后能成为世世代代流传的传说。当她沉默时,她就像一尊陶俑,冰冷美丽。

刘非看着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或许有一日淖姬会像传说中大禹之妻那样化为一块顽石,紧接着四分五裂。她是天生的传奇,刘非接近她就像在接近一段传说。

“淳于婴儿说你很古怪,明明很喜欢猫,在长安追着猫跑,但是从来不肯养一只。这是为什么?”

这句话比身上挂着的珠宝有分量多了,淖姬斟酌着回答:“因为以前养过,所以不想养了。”

猫其实是一种很有灵性又非常脆弱的动物,每只猫的脾气性格都不一样。淖姬的父亲在粮仓当小吏时被成群结队的老鼠袭击,因此养了好几只猫,他的同僚称呼这些猫为小老虎。

白猫虽说是只母猫却凶悍刁钻,淖姬的母亲很喜欢它,但在离开时却把它留给了父亲。它偷吃过上官的鱼,因此被丢过好几回。淖姬记得它第二次回来时疯狂地叫唤着,白色的皮毛全脏了。

另外两只都是黄猫,其中漂亮的那一只娇憨挑剔,却被饥渴的傻子烧没了皮肉,失去了众人的宽容,少了很多吃食。不太漂亮的那一只不太聪明,又生了太多小猫,淖姬父亲养不过来,就把小猫送人,把它也赶走。

除此之外还养过什么猫呢?抱过谁的小猫,和谁一起流浪过呢?

“继续说下去。”刘非命令道。他栖身的软榻是囚禁淖姬的牢狱,他命令淖姬,就像淖姬的父亲教训那些喵喵叫的饿猫,狱卒教训身心俱疲的囚徒。

“后来……后来,我——”其实是那个人,“又养了一只黑白花的小猫。调皮粘人,小时候还很凶。我很讨厌它,因为它抓破我的手,登上我的床。”还登上那个人的床,和他一起分享床铺微薄的温暖。

“看你那样子,不太可能留下那只猫,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你的那个人喜欢吧。”

淖姬的瞳孔睁大,刘非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你其实相当任性,爱耍小性子,也没什么耐心。你父亲在粮仓也不可能养小猫,毕竟粮仓的老鼠大到不怕人,那么只可能是你的那个人养了猫。”

“他连你都能包容了,一只猫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您说的很对。” 淖姬陷入长久的沉默。那只黑白色的小猫调皮娇气又粘人,还多次离家出走,被其他大猫抓咬得腿上没一块儿好肉,但是那个人从来不放弃越长越不漂亮的小猫,给它水、吃食还有冬夜的床。

小猫长成大猫,学会抓壁虎和老鼠后就在一个温暖的初秋离开了家。那个非常宽容温和的人,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把淖姬教成一个大人后就放弃了淖姬,离开了她。

淖姬对刘非说:“大猫的心和大人的心都是一样难以捉摸的,奈何我就是这样没出息,一个都抓不住。”

卫青和这位叫做张汤的小官一起在雨夜中行走,他在雨夜的滴答声中想起十一二岁的自己。那时候他跟随平阳府家的监奴去甘泉居室取丝绸、漆器和错金银的灯台香炉,步履沉重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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