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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烟缠丝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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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刚在看什么?”卫子夫有些好奇地问卫青,这个仕途上春风得意的年轻人得到了皇帝的垂青,得到了黄金和众多仆役,但他似乎并不快乐。卫子夫站在弟弟的身边,就像被芝兰熏过的其他花草那样,也感染到沁人的芬芳,原本海浪般汹涌澎拜的心情渐趋于安定平和。

“我在看长安城。”卫青含混地说,楼下的张汤觉得他隐藏了一些事,但令张汤失望的是,卫子夫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她只是絮絮叨叨地和弟弟说起这座城市。“我第一次见到长安城也被她的宏伟吓住了,没想到因为过去跟着女主人走过太多次长安城,现在看她已经平平无奇了。”

“主干大街东西向、南北向各4条,东面的霸门和南面的覆盎门通长乐宫,西面的章门和南面的西安门紧挨着未央宫,唉,如果是以前,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如此熟悉这座城,甚至有一天会对她感到腻味呢。”卫子夫微微蹙起眉头,她有一种造作的美丽,乍一看楚楚可怜,但遮住她的眼睛看嘴唇或者遮住她向下撇的嘴唇看她眼睛,观者会从她那张故作天真的面孔下窥探到一条不安的灵魂。“但不管怎么样路总是越多越好的,所以五条路就叫做康,六条路就叫做庄,那些骚人说的康庄大道就这么来了。”

卫青微笑道:“你提醒了我,我应该找个好日子去拜访平阳公主。你我原本是她家的奴仆,就算现在侥幸得到皇帝的赏识,也不应该忘了自己的本分。”

“嗯——”卫子夫用手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嘴唇掀起一个让张汤看了心里发凉的弧度,“瞧我忘了什么。”她凑到弟弟身边,用只有她们姐弟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说实在的我很讨厌这个女人,她做不了雪中送炭的事,却总是希望别人因为一点她施与的小恩小惠对她感恩戴德。如果我还是当初的那个我,一定会把对这个人的不满挂在脸上,但是现在我长大了,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人也有她的用处。”

卫子夫拔下自己的金步摇递给弟弟,“把这个转交给平阳公主,告诉我仰慕她,敬爱她,让这件小东西代替我陪伴在她身边。只要她看见这根步摇,那她也就看到了我。”

卫青摩擦着这根步摇,“那些日子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的变化太大了,和之前几乎是两个人。”

卫子夫抿了抿自己干燥的唇,没有说什么。长安的掖庭宫幽闭着三千名宫女,她们像囚犯一样被锁在汉宫之内,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生前籍籍无名,死后烟消云散,是她们唯一的归宿。那里面愿意化身魔鬼去换取皇帝宠爱的人一直不在少数,也有许多人像刚入宫的卫子夫一样怀揣不切实际的美梦。

“我忘不了那一天,仲卿,我忘不了。我是从天上摔下过的女人,我知道摔痛是怎样的滋味。知道痛了,有的东西也就不强求了。我和他离别那一日红杏芳香弥漫,他身边的仪仗队将箫鼓演奏得震天响,他骑着一匹果下马穿花拂柳就要抛下我去找他的臣子和他的皇后。”

“我拉住他的马辔头不让他走,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再和他见面。”卫子夫在白日下打了一个冷颤,卫青立刻站在她身后,用无声的陪伴消除她对过往的恐惧和愤怒。卫子夫浑身像是被霜雪浸过,“他告诉是明天,我信了他。”

在那段黑暗的等待时光中卫子夫花干了身上最后一枚铜板,无数次在雪地中奔走去请托人帮她传话,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帮助她。她告诉自己别想起过去,但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和刘彻的重逢。她曾经多少次幻想过他们重新相见的场景,而她也确实把握住了机会,再一次征服了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

卫子夫无力倒在弟弟怀里,“你应该也听宫人说起过那件事了吧,我是不是做的挺成功的?刚开始是面对旧情人的愤懑不满,幽怨伤感,后来是想要回家又怕回不了的恐惧无助,从高峰摔下来后的无所适从,不得已去求人的难堪。我认为我最妙的是离别时投向皇帝那依依不舍的一眼,你不知道我在那一年里练习了多少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练习了最少三万次。那一眼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绝妙无比,既有我被冷落一年见惯人情冷暖后的疲惫,不忍放手的心酸,想要回家的期盼,还有些许刻意显露出来的妩媚,以及最关键的,我对皇帝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憎恶和厌烦。”

“皇帝是个征服欲很强的男子,强势,果敢,却娶了一个不肯对他低头的妻子。皇后懂得宫廷礼仪,知道要把所有风头让给皇帝,却不能愿意让自己真成一个衬托皇帝的傻子。皇帝在他正儿八经娶的皇后那里宣扬不了他的威力,就拿我们这些可怜人玩乐,所以当他意识到我对他的排斥,他那该死的征服欲就该醒过来,对着我猛发猛撞了。”

卫子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现在还是平的,但在不久之后会生下一位公主甚至是皇子,成为她下半生真正的依靠。“累积的失望能令人清醒,我自被抛弃之后就不再乱做梦了。对皇帝我没有任何指望和期待,我只害怕他。”卫子夫摇摇头,“他有那么多那么多权力,像神祇一样俯视着我。他开心了就抱抱我,生气了就一把推开我,发怒了,我就从天上调到地面。他要是那一天厌弃了我,我不是皇后,不是他的表姐,没有像样的家人和财产,一定会被他丢到哪个乱葬岗去。”

卫子夫握住卫青的手,“我要把他当成一座金山去挖掘,而不是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爱。还有皇后,”她咬了咬自己的银牙,“那个妒妇自从我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处处和我作对,迟早有一天,我要报复她,让她也尝一尝无法挣脱生活苦难的滋味。”

卫子夫对着卫青露出一个笑容,那个笑简直令人心碎,被牵动的唇角挤出一个勾人的弧度,眼睛却随时要流出泪来。卫青不仅叹息想道:“我宁愿你没有入宫,只是个平凡歌女,那样你就仅仅只是我姐姐,而不是生不生活不活的卫夫人。富贵固然好,但如果是这样没有尊严的富贵,那于我而言不过累赘。”

他又忍不住想起皇帝,因为他曾是平阳公主家家仆,皇帝又喜欢扮作平阳侯,因此他常常作为熟悉内情的人陪伴在皇帝左右。他清楚皇帝身边有太多艳丽的女人了,卫子夫仅仅是其中一个,就像上林苑的那些玫瑰一样朝生夕败。卫青不觉得皇后会真的把姐姐当成对手,下死手折磨她,但他也清楚这两个女人之间有着抹不平的差距。皇后可以对那些央求她和皇帝和解的大臣说:“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也别去想着改变了。”但是卫子夫不同,她必须仰视着皇帝,她也清楚皇帝最爱的就是俯视她的感觉。

皇后最多厌恶过卫子夫一天,但是她的厌恶能令卫子夫痛苦一生,就像皇帝高高在上的态度一样折磨着她。卫子夫永远没有报复皇帝的可能,所以她只能绝望地将恨意投向皇后。卫青拍了拍姐姐的手,“不要想那些痛苦的事了,你有了身子,还是保重为紧。你……这段时间恐怕不太适合侍奉陛下,”他有些犹豫地问,“陛下身边有新人吗?”

爱一个人是爱她什么呢?爱她的美丽光艳超凡脱俗?爱她的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爱的究竟是她低眉时的忧愁和理鬓时的萧索,还是她低头时鬓发滑落的钗环华光?那些黑得可以照见人影的长发,亮得简直可以与星光媲美的眼睛,红润润的嘴唇,还有光洁得可以闪过玉石光华的容颜,其实仔细想来,都不来源于她们作为人的本色。而是被脖颈上的黄金枷锁、手脚上的玉石镣铐,反射形成的错觉。

阿娇又在梦中看到了刘彻,梦中他们重演了之前的决裂。她躺在床上看飘扬的帷幔,眼睁睁把韶华抛却。时间一点一点流过,直到一个冬天,她看到雪落满刘彻的肩头,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哀伤的叹息。近乎暴虐的自残,始终不肯吐露的嫉妒,油然而生的垂怜,绝不肯显露的不甘,藏也藏不了的眷恋,深夜缠在她发梢上的思念,它们像河流一样汇集在她的枕头边,夜晚淹没她的头,白天扯着她的腿。

阿娇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恨那个男人,因为那一叹息中包含着最深切的关怀和最细腻的依恋,她的丈夫听不出来,可是她自己听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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